六姨太算是早产。不过,她平素营养充足,孩子原本就比较大,哪怕是早产生的,孩子亦健康,哭声响亮。三天之后,她出院回家了。下了几天的雨,也终于停了。放晴之后,太原府明媚的骄阳,暖融融的,有了点初秋的怡然。叶子变了颜色,金芒万丈的庭院,风景如画。顾轻舟和司行霈去送洗三礼。她也见到了六姨太。六姨太一如往常,没有做母亲的喜悦,笑容是淡淡的。叶督军看她,反而顺眼多了。他之前不准她母亲和弟妹们来看她,如今也开放了门禁,特意派人去接了她的家人。六姨太的母亲,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女人。哪怕曾被叶督军拒之门外,也不能让她学得谨慎。她对着叶督军夸夸其谈:“珠珠小时候,我给她算命,说她是要做总统夫人的。”叶督军并没有称霸天下的雄心。哪怕有,也不能现在就说出来,时机不成熟。六姨太的母亲口无遮拦,叶督军略微蹙眉。他看了眼六姨太。六姨太倒是心灰意冷,对她母亲不抱任何希望,母亲再出格的话,她都听麻木了。“哦,她小名叫珠珠吗?”叶督军岔开了话题。大喜的日子,他也不愿意扫兴。“是是,督军还不知道?”六姨太的母亲更是得意,又对六姨太道,“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告诉督军呢?你们两口子,还如此生分吗?”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小妾,哪有资格和叶🏩督军并称“两口子”?六姨太麻木不仁的听着,表情都没动一下。叶督军一直不喜她,此刻才惊讶:“她倒是忍耐力惊人,可以做到喜怒无形。”六姨太的母亲满口跑火车,已然快要耗尽了叶督军的耐心,女佣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把她拉走了。等这位亲家太太离开,顾轻舟和司行霈才有空去看看六姨太。“真可爱。”顾轻舟看到了叶督军的儿子,感叹道。叶督军也说:“很健康。”六姨太明白他们的意思。只要她这个孩子健康,就意味着叶督军没事,他可以娶其他女人再生一个。这个孩子,是个试验品。成功的试验品。早已在心中明了,六姨太的心,还是收缩了下。她的儿子真可怜,还不如生在寒门祚户,至少那样的家庭,他父亲会真心疼爱他。不像现在,他父亲只关注他有没有疾病,是否健康。“嗯,眼睛也很漂亮,像六姨太,将来是个聪明伶俐的。”顾轻舟也道。“对。”司行霈难得敷衍。叶督军笑道:“不用那么聪明伶俐,健康就行。”六姨太仍是无动于衷听着。实验的孩子,健康就行了。将来,这个孩子不会继承叶督军的家产,不会是叶家的支柱。“对,孩子健康是最重要的。”顾轻舟也笑道。六姨太听了这话,心里稍微舒服一点。顾轻舟是外人,外人的话,才是真正的祝福。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看完了孩子,顾轻舟和司行霈就离开了,去了前头坐席。叶督军原本要走的,却想起什么,坐回来又看了眼儿子。孩子已经睡着了,还是红通通皱巴巴的。他张口,想要说点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他顿了那么一两秒,问六姨太:“你小名叫什么来着?”原来是想要叫她的名字,却临时忘记了。“珠珠。”六姨太道。叶督军就想到,珠珠应该是明珠之意。给她取名的父母,曾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的。“嗯。”叶督军应了声,“你念过几年书?”六姨太算了算:“六年。”“那就好。”叶督军道,“既然如此,你就负责照顾孩子吧。今天洗三礼,要给孩子取名,你想过他叫什么吗?”六姨太知晓此事轮不到自己做主,哪怕她心中再多的名字,亦是枉然,就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学问不够。”“那六年学到哪里去了?”叶督军⚝💕反问。他问完了,才惊觉自己言语中的烦躁。这是不应该的。这个女人,是他孩子的母亲,她理应受到他的尊重。故而,叶督军缓和了声调:“叫叶岫,你意下如何?”“哪个字?”叶督军就告诉她。六姨太想:是云岫的意思,因为那天她去医院检查怀孕,回来告诉叶督军时,正好满天的云,宛如山峦叠嶂。“很好听。”六姨太道。“那就行。”叶督军道,“叶岫是学名,小名不好叫岫岫,人家听了只当他是秀秀,会嘲笑他。你给他取个小名。”“好。”六姨太答应了。叶督军等了片刻。六姨太也安静。最终,叶督军看了她一眼,问:“还没想好?”六姨太微讶:“现在就要?”原来,他是等着她取名,她还以为可以慢慢想。叶督军又略微蹙眉:“你到底读过书没有?”六姨太结舌。慌忙中,她突然响起一首熟悉的诗,以前很喜欢的。“琼英?”她道,“这个小名如何?”叶督军问:“诗经里的?”六姨太道:“是。”叶督军小时候念的,就是私塾学堂,学校教授古文,他成绩优异🌶🃤。他看似是军阀,实则国学了得。随便一个词,他都知晓出处。“不错,都可以当他的字了,就叫这个吧。”叶督军道。话说完了,他也起身离开了。六姨太一个人在卧室里,看着自己熟睡的儿子,想起了很遥远的往事。在那段往事里,有个人专门摘抄情意绵绵的句子给她。“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一位神采奕奕的新郎官,跃然纸上。而后的很多年,六姨太常常读到这首诗,然后想象诗中的新郎。晃晃悠悠,好几年过去了。六姨太偶然也会想起,自己为什么嫁入叶督军府。回想起来,曾经痛苦不堪的记忆,如今褪了颜色,似泛黄的照片,已经无法令她悲恸。“琼英。”她温柔抚摸着自己的儿子,心中静,静得像古井深处,毫无温暖和涟漪,只是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