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您快点。我家那位还等着您呢。”青石板上,着急发慌的脚步声啄啄地响。老乡医被催得急了,脚步都快要飞离地面似的。驮着背扶着梁柱才擦了把汗,领路人又催促起来。乡医喘口气,拉着医箱带子又跟上前面那人鸟雀般蹦跳的脚步走进一个又一个窄门和走廊,最终到了一处偏房的卧室。
天气阴沉加之灯光昏暗,老花眼影影绰绰看不清哪位是病人。领路的仆人此时消停乖顺了,跟主人答道大夫来了,立在一旁。一个着长衫而高瘦的年轻人把老乡医引进去,请人坐下把脉。自己则掀开帘子一角,悉悉索索后握着一只手放在软枕上。
床帘比普通的厚重多了,看不见人。只有一只手露出来。老乡医乍见很是惊异。怎么这虞家女眷的手粗糙宽大跟个男人似的,还有茧子。兴许是个苦出身的,给人做小?耐下性子把脉,又不免被手腕上勒出的红色瘀痕吸引。帐子里又不言不语。老乡医心里道,怪哉怪哉。一面抹了头上细密汗珠,谨慎地开口,“依我看,夫人并未害喜。兴许是吃坏了肚子才反胃的。”
当家的年轻人面上有些不悦,但还是礼貌地把老乡医请了出去。鬼使神差中,老乡医回了头,正瞧见那手索瑟地收回。背对着的虞家大少爷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把木门合上,隔绝了所有探究的眼神。
回想起今天的遭遇真是怪事一桩。有些前清的达官老爷们再古板,妻妾也不至于藏这么严。中医不像西医僭越,动不动就要挨着皮肉听心跳什么的,但望闻问切也不可缺。这少爷也像个上过大学,受过高开明教育的样子,怎么比前清遗老还要僵腐。难不成夫人丑得见不了人?
回想起那双粗大的手,老乡医觉得自己猜得有理。虞家是本地高门大户,大少爷娶了个丑姑娘的确拿不出手。想到这他豁然开朗。但何苦绑着那姑娘呢?虽然说丑人多作怪,可她也不至于掀了帘子故意吓唬人吧?猜不透,猜不透。老乡医摇着脑袋回家去了。
第二日,照旧有人来请。一样的事,号喜脉。这事又不急。老乡医知晓上次是那小子想邀功,显得自己办事快。这次倒是稳住了神,慢慢走去。任凭他怎么催还是那一句,老了老了,走不动了。他也就没了法子。去了还是一样的结果。夫人肚皮没有一丝动静。虞家少爷脸上是不掩饰的烦躁。老乡医劝慰。这事急不得。我看夫人身子康健。慢慢来,顺其自然就行了。
如此三四日,老乡医心里犯起了嘀咕。年纪轻轻干嘛如此急着要子嗣?正巧来了熟人抓药,两个人聊了起来。这人是个碎嘴子,喜欢打听家长里短,以此为乐,更以消息灵通自傲。到了他显能耐的时候怎能不技痒?于是快言快语地打断他的诸多猜想。“你不知道,这是要拴牢那个少奶奶,免得人跑了。”“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对她很差吗?”那熟人摇摇头,摆起龙门阵。“这说来话长了。你先给我倒杯茶吧。”
雨水淅淅沥沥从墙头瓦檐连串掉落。一排排的水帘不停歇地运动着。来人刚拿袖子擦了擦自己沾满雨水的脸,就被人扼住了下巴撬开嘴查看牙口,和看牲口一般。那人也不恼,温顺地长开了嘴任人观赏,只是眼睛还不能闲地四处打量。
管家看完牙口,又捏着下巴左右转了两下。这人短刺刺的头发,人长得还算憨厚,就是一双眼睛幽黑发亮,四处打量时显得很不老实,像家养很多年快成精的狗一样。管家在他脑壳上弹一下,唬道,“看什么呢?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那个土狗模样的男人就垂了眼,安生下来。
隔着衣服捏捏胳膊腿,是和媒人说的一样健康又壮实,看起来能干不少活。不过这些不是最要紧的。管家抬了下下巴,几个候在一旁的女佣把人带到了房间里,顺手掩上门。过了一小会儿,人出来了。男人面不改色,倒是两个女人红了脸。年长的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妈也羞臊得不行,嘀咕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羞死人了。”年纪小的也是抿了嘴,低着头默默不语,耳根红了一片。
管家满意地点了点头。契书已经拟就,只待那人把指头往红印泥上一抹,在纸上那么一按,这件买卖就算成了。媒人推他过去。男人便看也不看地按了手印。数了银元给人,他在手心捧了一捧,掂量了一下购买他三年光阴的钱币有几分重,而后一笑,说:“您把钱都转交给家里吧,我不需要。”
媒人允诺,却是没走,和管家窃窃地说起话来。“人家父母说了,都是爹生娘养的,心也会疼。要不是饥荒大旱活不下去......哦,那我长话短说。人家是第一次典当儿子,保证是清清白白没人碰过的。这棍子就不打了吧。他又生得跟别人不一样,打出个好歹还怎么用?”
管家沉思几秒。“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凡事谨慎为好。爹娘哪有说自家儿女不清白的。再者,爹娘不知儿女债啊。”媒人无言以对。“那少打几下吧。”管家点头。男人在祠堂里跪下,面对着森森罗罗的灵位,闷哼着受后腰上棍棒的钝击。
“叫什么?”管家问他。“龙......龙文章......龙凤的龙,写文章的文章。”他忍着疼哼哼道,听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好名字。可惜遇上了坏年运。”管家又和下人叮嘱。“你们待会把人带去休息。打这么轻有用吗?”继而又转身作个揖。“抱歉,我有事就不奉陪了。”而后提起长袍一角,迈过祠堂高高门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