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窝蜂跑回寝室,第一件事就是打水洗漱。高明敏大声说道:“只要把手腕、脖子洗干净就可以了。妈妈只会检查这些地方。”大家听这么一说,也就纷纷用脸盆打水端到寝室外洗脸和脖子,洗双手和小臂,擦得通红。
只有高启航没有,他什么也不做,背上东西就离开。高明敏喊他等一下,他没有停。李禹成正打水回来,拦住高启航说道:“喊你呢!”高启航说道:“你让开!”伸手一扒,把李禹成扒得转了一百多度。接下来,高启航看都不看一眼李禹成,径直往校门外走去。
这事之后,李禹成开始有些怕高启航了,觉得他性格古怪,不好打交道。
这天,高明敏被体育老师喊去搬器械,吃饭迟到了一会,到食堂时,发现食堂里没红薯了,而他装红薯的那个钵子清清楚楚地码在那一堆空钵子一起。这说明他的红薯被别人拿走了,他问胖阿姨:“我的红薯呢?”胖阿姨有些慌乱地问道:“你没拿走呀!不是都拿走了吗?”胖阿姨继而又说道:“肯定你记错了,你是不是没有拿红薯来蒸呀?”
胖阿姨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推卸责任,害怕别人说她做事马虎。蒸红薯的钵子比中号装四两米饭的钵子大一些,这一批钵子学校食堂不多,也没当大用,因为这批钵子都是一些次品。也不是不圆,主要是品相不好,釉疤多,一个钵子一个样,没有哪两个是相同的,这一特征使得这批钵子给学生蒸红薯用反倒很恰当,正因为这个原因,胖阿姨坚信不会出现端错钵子,错拿红薯的情况。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
这一点,高明敏也相信,他急冲冲跑回寝室检查自己的红薯。李禹成吃完饭洗碗回来,走在他后面。让过来后,准备爬上上铺,见高明敏拿出红薯袋,问道:“你这个时候拿它干什么?”高明敏忙自己的事没理人,李禹成又问道:“怎么啦!是不是你没吃饭?”“我记得我是去了的呀!”“你说什么?”“下第二节课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我拿红薯去食堂?”“我上哪里去看?我只看见你离开了教室,过操场这边来了。其他我没看见。”“怎么会这样。”“那个钵子放在它们一起,而且,红薯的数量也不对了,这都说明是蒸了的呀。”“莫想了,”李禹成说道:“我这个星期有多余的饭票,你拿半斤去。”“不是。”“什么不是,”李禹成拿出半斤饭票给高明敏,说道:“再不去,食堂没饭了。”其实李禹成无意中看见了高启航到食堂拿红薯的过程,他可以断定高明敏的红薯一定是高启航拿走了。李禹成没有告发此事,他推测高启航一定经常吃不饱饿肚子。同学们有句话叫做“窃书不算偷”,李禹成认为为了饱肚子,拿别人的东西吃也不能算偷,只是应该堂堂正正地讲,也不该拿同样受饿的人的东西吃。
没过几天,高明敏猜到了那事是高启航干的,找到管学生生活的张老师,要求调换床位,张老师问为什么,高明敏没有说,也就没有得到批准。高明敏多找了几次,张老师最后同意了,下铺也就只剩下高启航一个人了。
再过一两个星期,学校的新食堂开张了。到新食堂就餐有个好处,那就是可以买菜票,凭菜票打菜了。这对于李禹成来说是再高兴不过的。可大多数的同学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没钱买菜票,每个星期回家带菜来吃,仍然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这天,是星期五,国庆节刚过,喜悦气氛还在,学校大门的门楣上贴着的“欢度国庆”的字还在,高年级学生在国庆节写的诗还贴在大路边的宣传栏里。同学们又开始为另一件事忙碌起来,那就是“打倒美帝国主义”。学生会干部到处说:“朝鲜战争爆发了,我们国家要出兵,高年级的同学好多都报名参军了,低年级的同学不能落后,也要出力。同学们!明天是星期六,我们上街游行,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打倒美帝国主义。”
来学校之前,李禹成从自家的话匣子里听说过朝鲜的事,是说打赢了的,所以一开始,他并不怎么关心,没其他人那么积极。李禹成情绪不高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王学友老师同他谈话了。王学友是才定下来的一年级二班的班主任。王老师对李禹成说:“我来我们班听到的第一个反映就是反映你的,说你次次在食堂里买的都是最好的菜。你还是学生,你哪来那么多钱,你觉得你那么花钱心安理得吗?好多同学,他们学习比你刻苦,成绩比你好,但是他们吃的、穿的都不如你,你好意思吗?……”李禹成没有回答王老师,王老师的逻辑李禹成还懂不了。他只能照老师说的去做,晚上打菜就没有打自己喜欢的菜,打了一份煮老豇豆和一份老南瓜。他把菜吃完,剩下的饭就吃不下了,又不敢把饭倒了,勉强把那些沾有菜汤,带有盐味的饭吃了。见井台没人,走过去从井里提上水来,装着洗碗的样子把碗里的饭搓散,泡在水中冲进了污水沟。污水沟里不只有他倒下去的饭,还有一些黄色的饭粒。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红色的虫子在黑色为底色的污水沟里游动着。
李禹成还是怕别人看见,他像是做了很严重的坏事一样,慌慌张张从箱子里拿着俄文课本,不敢朝两边看,径直穿过操场,跑进了教室。他习惯性地去后墙拿属于他自己的马灯,站上凳子,这才发现马灯不见了。想起刚才穿过操场时看见礼堂里有异乎寻常的亮光,这才走出教室,往礼堂走去。
马灯是上星期刘明海给李禹成的,这之前,班上没有谁有马灯。李禹成的马灯每天晚上都可以吸引很多同学来教室。每天晚上李禹成都被七八个同学围在当中,很有优越感。
学校不准用煤油灯,马灯也只能在教室里使用。这样每个教室的后墙都有一排马钉,搭着凳子就可以把马灯挂上去取下来。高年级的学习任务重,马灯多些;低年级,特别是一年级,学校不太建议用马灯。毕竟马灯昏暗,对学生的视力有影响。不过也不反对,毕竟是有利于学习的事情。马灯是财富的象征,尽管也是炫耀的本钱,但使用起来却带有公益性,不会像去食堂打肉吃那样扎眼,那样遭人嫉妒。
李禹成走出教室,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从时节上说,已经过了秋分,白天的时间越来愈短,晚上越来越长,可天气还很热,有时还会有几声蝉鸣。李禹成迎着遥远的天际暗红色暮霭走去,黑暗从操场边那一排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中间蔓延开来。礼堂的大门敞开着,灯光从里面照出来,依稀能看见门前灰色地面有一层淡淡的红色。好些人踏着这淡淡的红色走进了礼堂,走进了那红色满乾坤的殿堂。
李禹成找到了高明敏,高明敏告诉他马灯是班长让拿来的。他还说,大家吃完饭就来忙了,已经没多少事情,很快就会忙完。李禹成问他们忙什么,高明敏把他带了过去,一看才知道是在写标语。到高年级那边看,他们写的是文章,大意是在问美帝国主义为什么要侵略朝鲜?朝鲜人民做错了什么招惹了远隔重洋的美帝国主义?的确高年级同学的见解很深刻,很有见地。李禹成看了一会,觉得大家的行为是对的,很鼓舞人,就是应该和美国人干,于是加入到大家的行动中来,跟着大家练习喊口号。可李禹成毕竟晚餐没吃饱饭,能量供给不够,动了动就觉得有些累了。坐到墙边的长凳上,想起美国人的长相来,李禹成见过美国人,那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在龙潭看到的。那时候的美国人是好的,现在的不行了,现在的美国人是坏的;就好像一开始我们打赢了,现在又不行了一样。这么想着李禹成有些糊涂了。高明敏见李禹成情绪不高,就让他回去休息。
李禹成回到了寝室,也有少数同学没有去礼堂在床上睡觉,寝室里用蒲扇、书本打蚊子的声音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