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夏之际的早晨,一个露水很重,意味太阳将如约而至的早晨,一个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从容地开始自己一天劳作的早晨,这里一切都是这样的清新,就像是林子里传出来的一两声鸟叫,或者是从湿润的草丛中传出来的虫豸的呢喃声,抑或是轻扬的柳絮到处乱窜让牛发出的一阵阵响鼻。
李昭福背着耙犁赶着牛走过水塘,走到梧桐树下停了下来。放下耙犁弯腰挽起裤脚至膝盖以上,正要收紧缰绳牵牛,见牛在啃食路边的青草,有些不忍,又把缰绳放松了。俗话说“雷公不打吃饭人”,他李昭福也不应该牵走吃草的牛。这是多嫩的草,牛吃这种草,是不是就像人喝瓠瓜汤那样津津有味,不得而知。
远处传来一声吆喝声打断了李昭福的思绪,他没有搞懂是谁在为什么事吆喝,他没有必要关心那些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看着脚边的耙犁,他意识到田还是要扒的,不然这么早出门干什么。他把牛牵到田里停下,又把耙犁吊在牛的后面,插进水田的泥土中。他摇了一下手中的缰绳,牛动了,拖着耙犁动了。
这几块田犁翻过来有几天了,埋在泥巴下面的红花草还没有死,倒是泥土被水浸泡松软了,正好用耙犁把泥土弄碎弄均匀。红花草老是缠着耙犁,李昭福不时提一下耙犁,以减轻耙犁的阻力,让牛走得轻松些。
这牛是上个月从清水坪买来的,刘明海帮忙选的,说是有三岁了,刚成年,李昭福不懂,他只知道有个字就是指三岁的牛。他不记得那字怎么写、怎么读,回到家翻了老半天的康熙字典。
价钱也是刘明海谈的。刘明海说成子的事对他的影响过去了,现在他在百货公司上班,也不是上班,是打杂。也不是打杂,就是他把百货公司,还有其他公司的东西拿来,放在他的马车上到处转。像什么女人梳头用的镜子、梳子呀,小孩用的洋碗、调羹呀,挂着的鸡毛掸子、蒲扇呀,花样多得很。如果有人要,他就掏出本子,看看价格,告诉人家。成了交,他还会在本子上记一笔。李昭福问他:“这能挣多少钱?”他说:“不为挣钱。”李昭福又问:“不为挣钱也叫营生?”他说:“不说是营生,是工作,靠公司固定给的津贴和供给过日子。”李昭福有点搞不懂,生意人不靠生意挣来的钱过活,靠其他,那生意还叫生意。
用牛是一门学问,哪能一两天就能学会的,刘金殷过来教了一个上午,就在这块田里,教的是犁田。难得掌握的有两点:一是使唤牛,让牛走、让牛停、让牛转弯,全靠手中的缰绳。“这牛犁过田,懂,容易上手。”这话是刘金殷说的,李昭福说不出这话来。李昭福还没有牛懂,绳子老是甩不对,向右拐弯和向前走不是一种甩法,李昭福分不清,练了好久。还有一个难点是犁的深度,太深了牛吃力,犁不了多少就累了;太浅了达不到翻田的效果,一层薄薄的泥巴,秧插不下去,插下去就倒,长得也不会很好。
那天下午,刘金殷忙别的去了,李昭福试着自己犁田,慢慢就会了,用了三天多的时间,总算把别人只要一天就能犁完的六十多担谷田给犁完了。也不是犁田的速度,又不是双抢,没必要那么急。主要是成就感,犁下了这些田,别人要是再问“你会不会作田”,李昭福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理直气壮地说“我会,当然会”了。要是红生娘问,他也可以这样说。
这样一来,牛就成了李昭福的宝贝了,就像田毛头照顾他的马一样,责任感和荣誉感的叠加使得李昭福对牛的关注度大大地超过了《增广贤文》中的那些至理名言。牛就喂在偏院里的马厩旁边。这边正吟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呢,那边牛的一声“哞”,这边的吟书声立马停了下来;要是再“哞”一声,人也就急忙跑过去了。看看这看看那,认定一切正常了,再安慰一通,说上两句不要怕寂寞的话,人才会回来。
扒田相对犁田要轻松些,李昭福这才有可能东想西想,把这几天的事情回想一个遍了。前几天犁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稍不注意就犁浅了,得重新来过。犁挺重的,拖不动,牛又不配合,搞得李昭福吃老亏了。有一次,被刘伟看见了,也不下来帮忙,一个劲地说:“插田的时候,你可别让我插这丘田。”李昭福一开始不懂,问不远处做事的杨艺,杨艺告诉他,田犁不好,插田不好插,深一脚浅一脚的,吃亏得很。知道这个道理,李昭福认真起来,不敢东想西想,走神了。
“这犁田确实不是每个人能做的,能做得好的。”李昭福心想,“要不真有种田之人和不种田之人之分。那些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想着其他事的人,就像我这样,扒田呢,还想着刚才走的这一溜像个什么字。我这种人就不是种田之人,只有那些做事不东想西想的人,才是种田人。
“这和手有关系吗?手指长得纤细的人和手板很大的人。手指纤细的人,那就不是种田人的人,就算是爱种田,也种不好田;只有手板很大的人,手上有劲,能掌稳犁,才是种田的人。可能是这样的,要不然,小的时候,怎么会有人老是说我这双手,不是种田人的手呢。那些人说的口气,是夸人的口气,搞得我现在还认为不种田的人比种田的人高贵。这纯粹是胡扯,怎么可能,懒的人高贵,勤快的人下贱。就像唐三赖。不对!唐三赖现在是比田毛头高贵。
“也有手指纤细的人种田的,多的是。也有手板大的人写字绘画,比谁都写得好的,画得好的。要不手大手小和种田没什么关系。要有关系也是心理作用:手小的人认为自己不是种田的人,种不好田,读书发狠了些,书也就读得好些;手大的人认为自己反正是种田的料,自暴自弃,不肯读书也就只能种田去了。
“上面这种情况好像也不多,主要看性格。有些人遇到不懂的、想不通的事,就不肯放手,吃饭也想,睡觉也想,做事的时候还是想。这种人种田就不行,心思不在这上边,老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这种事想多了,脑子就灵活了,要是还能想出一些道道来,那就能挣到钱,挣到很多钱,成为有钱人。要是想不出来,或者想出来的东西太过深奥,不敷应用,那就一事无成,生活没有着落,到处打流,为人所唾弃。”
李昭福想着想着竟然记不起为什么想这些,最初的问题是什么了。看了看刚才扒过的田,觉得以前刘四二扒的田也就是这个样子,也不管合不合格,准备换地方了。“又不是非得等着这田里产的粮食做饭吃,管他呢!”李昭福自我安慰着走上了田埂。
李昭福想了那么多都没想对,种田的就两种人,一种是没办法,不种田就要饿肚子的人,一种是只学过种田,没学过做其他事的人。杨开可属于前一种人,水井边的魏王曹三家属于后一种人。李昭福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他就不是种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