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将军府原本的家学很小,设在府内,有老太爷亲自去请了个山东大儒坐堂,但老太爷去世后,大儒便也告辞,家学里的先生则由别家举荐的秀才过来坐堂。
后来秀才学成,要考试去,顾家的家学里就又没了先生,一空空了好几年,毕竟大家都觉着,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读不读书都无所谓,反正也不会短了谁的吃喝,于是家学基本关门大吉,还是十年前扬州突然兴起开家学这么一个东西,每个富贵大族里都得开,顾家才跟风又把家学打开。
这回大开家学,由四房的老大顾待今这位儒生作主,说是要做就不能马虎,学习这件事,必须重视,要做大,还要做扬州最大的家学。于是有了这么个跨院,请了三个老师,把族里适龄的哥儿都放进去让他们读,还放话允许周边好人家的孩子也来读书,最后连依附顾家的远房亲戚们的孩子也塞进去,号称扬州最大家学。
“好一个最大家学!就是这个样子!?”族长顾成泷气得半死,指了两个带头混账,便说,“你们两个跟我走,其他人收拾你们的包袱给爷滚蛋!”
家学里总共十六人,其中大一点儿的六人,小一些的十个,府里正经的小爷们有五个,其他全部都是外头和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一看族长来了,一个个吓得魂都飞了,站在原地愣着。
顾成泷一看自己说话竟是不好使,面红耳赤,跳起来便把讲台上的桌子给一掀,干脆走了,离开前脚步倒是停了一下,对自己带过来的两个小厮说:“你们两个过去,把绑着的那个小孩给弄下来,哎,带走去看看,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子,在我顾家的学堂受这种待遇,真是……真是……”
顾成泷没话可说,气急败坏的眼不见为净,带着那虚脱的小孩回了忠义堂。
尉迟氏在偏厅绣帕子,老远就听下人说老爷回来了,便慢悠悠地起来,由她最喜欢的大丫头扶着去了正堂,挂着笑脸,正要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是不是找到合适的小子了?却见老爷一回来就闷闷不乐地坐在堂上,焦头烂额地撑着脑袋,其后还有两个小厮抱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
“这……”尉迟氏愣住,看了看那虚弱的小孩儿,又看了看唉声叹气的老爷,收了笑,走过去,轻声细语地问,“这又是怎么了?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出门,现在也不知道从哪儿受了一肚子的气,到我这里来撒了。”
族长顾成泷实在是难以启齿,摆了摆手,不愿意多说,只指了指那个小孩,跟夫人道:“这孩子是谁家的啊?我看他着实是可怜得很。”
尉迟氏细细看过去,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后街来投奔咱们的老牛头的新媳妇儿的儿子。”
“是了,就是他,长得很是秀气的娃娃,跟他娘一个样子,眼睛啊,都有些狐媚的样子。听说还不是老牛头的亲子,早年投奔过来的时候,听我陪房说过,那老牛头年纪一大把了,好个喝酒,醉后稀里糊涂跟人买了个漂亮的新媳妇,是那种楼里的姑娘,要我说,这种人,很不该脏了咱们镇国将军府的门槛,但老麦叔跟老太太从前是一个街口的邻居,七拐八拐地沾着旧亲,老太太念旧,又是个慈善人,看他们一家子可怜,就让我在后街腾了个房子给他们住。”
“我只见过老牛头他们一家子一回,就记得他跟他娘那双眼睛了。哦,对了,这孩子应该是叫灵哥儿,正经的名字都还没有,如今算起来应当有十岁了,去年入的家学……”尉迟氏说着自己不了解,可断断续续竟是将眼前这耗子似的孩子的身世来历都说了个九分出来。
坐在首位上的顾家族长顾成泷叹息了一声,对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叫老牛头的亲戚一概不知,正还在火气上,手掌在侧面的桌子上拍得啪啪作响,怒道:“什么老牛头?我怎地不知?哎,算了算了,去请大夫给这灵哥儿看看有没有哪里伤着,以后也不必去那家学去了,过两天直接到明园去,跟珠弟弟在明园念书,五叔给珠弟弟请的西席是扬州有名的大家,作诗一绝,跟着那西席都比在家学好一万倍!家学自明天起,直接关门!以后再也不要跟我提开家学的事情,请的三个先生,全部轰走。”
顾成泷说完,下人立马动起来,请大夫的请大夫,锁家学的锁家学,偷偷把族长决定卖给各房的也比比皆是。
长房大太太尉迟氏见老爷还在气头上,哪怕觉着老爷这么处理有些不妥,却也只是闭口不言,眼里微微动了动,琢磨着过一会儿再劝,但谁知道右厢房里被下人们抱去等着看医生的孩子却在此刻慌慌张张从厢房里跑出来,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双目瞪得硕大,眼白绯红,瘦削黄黑的脸上是一片绝望,见到庭上坐着的大老爷和大太太,才似乎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抖着肩膀,脑袋低到泥土里去,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族长老爷、大太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