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他听人说,日落之后的那段时间,称为逢魔时刻,那时若是走在路上,听人唤你的名字,万万不可回头,否则就会碰到那些只在黑暗里活动的东西。
但那往往是一天之中最静谧的时刻。鸟雀归林,日光消泯于山间,连最后一丝光线也被茂密的林子吸去,随后便是黑暗。往往此时,西边的天空还会留有一抹余烬般的幻光,在弥漫开来的阴影中缓慢的熄灭,像是经堂供桌上燃尽了的烛火。
那也是寺内的晚膳时间,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信众来访。童年时,那个他在心中称为“母亲”的女人往往会在这时到来。之所以称为母亲,是因为书里那么写,尽管除了经文并没什么别的书好读,但佛经里“目莲救母”的故事他还是知道的。忘了从何时开始,“母亲”不再让他称其为母亲。这个称呼是不应当的。“母亲“说。你是神明的孩子,神明才是你的父母,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这样讲。
好的,清子夫人。他说。
清子夫人是个极重视“应当”的人。经堂地板上的蒲团,应当直直的摆成一条线,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不行;香炉里焚的应当是三勺白檀混一勺乳香,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不行;信众的白衣纽扣应当扣到领口,多一颗不行,少一颗不行;每日早课、晚课、忏悔、祷告都应当按时进行,多一刻不行,少一刻不行。
除了库房里的金银绸缎,那是越多越好的。
因此,整个白昼的日程都是不变的,整个夜晚的日程也是不变的,若说有变化,就只有日落那一刻明灭的幻光,引人遐想。
谁会不喜欢光呢?在他刚刚懂得人事时,就十分清晰的明白了这一点。不论老少男女,信众望向他的眼神里,永远带着某种热切的光,但他们口中说的却是,神明之子的眼中有彩虹,定能看到极乐净土,定能听到神明的声音,请您指引我们到神明的怀抱中去。
清子夫人也这样说。神明之子,请您无论何时,都要指引大家。
何为指引?他幼时曾真心不知,后来有一天突然了悟。这实在是非常简单的事,神坛下面跪拜的人,对方哭,他便哭的更哀伤,对方笑,他便笑的更灿烂,他们要的仅仅是一个看起来和他们不同的存在,所给予的肯定和回应。这么简单的事,实在一想就通,没办法,谁叫他是神明之子,天生就比凡人聪慧。
这大概也是他和石头造的神像的最大不同之处,一张纯洁无辜的脸,一个活的神明,会微笑,会流泪,会用清澈温柔的声音给予劝慰。多么美好,多么恰当,多么令人安心。
然而你们都在哭什么,又都在笑什么呢?
如果说神明之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这便是仅剩的问题了。
有人来哭家里的庄稼,有人来哭赔掉的买卖,有人来哭病重的女儿,有人来哭早逝的爹娘,有人来哭恶人的欺凌,有人来哭世道的颓丧。有人来为死者哭,有人来为生者哭。
那些事到底有什么值得哭,他也实在不明白,毕竟他的日程在清子夫人的“应当”里排的满满当当,以致每个白昼和每个黑夜都是一样的,极目望去最远也只看到院墙,檐廊下的莲池尚有四季分明,他的视野里却只有经堂,白衣,以及一张张哭泣的脸。
你们好可怜,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有一次,他真心的问。